2017年8月29日 星期二

依佳
       一切都是天氣的錯,她想。
       滯悶的空氣、嘈雜的女僕,昏昏欲睡的下午,還有帶著一百個問題的訪客。這是暴風雪的前兆,不必撥弄字符她也能預測。
       然而一旦暴風雪到來,一個訪客也不會有,這意味著,一毛錢也不會進門。想到這她又煩躁起來,從椅子上站起身來,踱步到廚房和大廳之間,一言不發的看著那群聒噪的人們忙東忙西,奔來跑去。
       管家湊近她,悄悄和她討論了晚間來訪的名單,然後遞了一個黑色的信封給她。
       黑色的信封代表死亡,但會送到她這裡的黑色信封還代表著另一件事。
       她點了點頭,用戴著手套的右手接過信封,語氣冷淡地問還有什麼事。
       「有一個女孩需要醫生。」管家說。
       「那就去找個醫生吧。」她擺擺手,「在暴風雪來臨之前。」
       她躲回書房,關上厚重的門,脫下黑色絲質手套,拿出拆信刀割開黑色的紙張。
       信件是一張普通的紙,用北方大陸通用的三種語言寫成,大意是有一位她所熟識的男人在睡夢中安詳的過世了,因為位居高職,主持喪禮的團體認為需要寫信通知所有被記載在男人遺囑中的人。
       在男人的遺囑中,她繼承了所有的藏書。
       果然是這種懲罰,她想。
       她的房門被敲開,管家低著頭,告訴她醫生不在。
「那就去找個藥婆吧。」她說,無視管家驚愕的表情,又交代他因應暴風雪房子要做的處置,毛毯和食物的準備,廚房要將柴填滿。
最後她想了想,加了一句,「記得告訴她孩子是要的。」然後揮了揮手。
       管家走後,她又看了一會黑色的信封。想起死去的男人從來不用交代這麼多事,他總是在她動念頭前就幫她準備好。從第一次見面開始。
       第一次見面在她十歲,那是大喜之年,因為從那年開始,他們可以開始幫她物色婚配的對象。
       男人也曾是她婚配對象的候選人之一,雖然他們相差二十歲不只。
第一次見面,他跪在她和父母的面前,低著頭介紹自己是外交大臣的兒子,父親說,他即將被派任至歲國。她趁他短暫抬頭的瞬間撇了一眼,然後再次將自己的臉埋在扇子後面,那時她還是蕾國的公主,不能隨意顯露什麼,但她記得男人送了自己一件非常稱手的貝殼梳子。
       第二次見面時她已不是公主,而是階下囚。在歲王入侵後,她親眼目睹自己的父母和兄姊在魚木下被斬首,整個皇室只餘下她被押解到歲都。在那裡男人見了她一面,當時所有人都認為他已叛變,身邊的人都告訴她不能見他。
       但那次見面,他帶給她的禮物是教導她活下去。他告訴她歲王的個性,會說的話,會做的事,會想要她去做的事,會介意的事,會堅守的底線,會放棄的原則,會狡詐的謊言。
       而這些,後來都一一實現了。
       傳說中蕾族的女人特別會魅惑人心,滅國後謠言將她的母親形容為女妖,但她知道那些都不是真的,因為她的母親從未教導她這些,然而男人告訴她,要活下去必須學會這些。
       於是她在最短的時間,變成一個女妖。她學會揣摩所有人的想法,學會正反向思考別人說過的話、做過的事,在意念上和人搏鬥,學會爭奪,學會關閉自己,並總是用黑色將全身包裹地密不通風,只在某些時候不經意的裸露出一小片雪白的肌膚。
但她明白,這些努力在歲王面前不值一提。那個男人能夠不眨一個眼睛就滅掉她的城邦,殺光她的家人,屠宰她的臣民,將整座城市毀於一旦。她必須讓這個男人對她抱持足夠好奇和足夠安心。
       於是她說,她要開一家妓院。
       在歲王的殿前,她跪著問王,如果她為他定期提供足夠的情報與稅賦,是否能夠買回曾屬於蕾的土地。
       王饒有興味地答應了,就像男人預想的一樣。
       於是她成為歲都裡最大的妓院花鴇以及情報商販,男人幫她準備了所有需要的人和物,又帶來了許多客人,她只需要坐在裡頭像一隻鳥展示自己的羽毛和聲音,還有神秘的身世。
       早期客人多數是蕾國的遺老,那些老人們在第一時間宣示對歲王忠誠因此保住了小命,但耐不住良心的譴責,總是得要到她這裡來尋求慰藉。她遵從男人的指導,沒有怪罪這些人,反而用包容的言語善待他們,因此黑色的信封都會準時地飛來,裡面都是經營的資金。
後來的客人則是歲都內的各派勢力,他們都想見識女妖的魅力。
於是她要學習的總是更多,男人深知她痛恨讀書,總是親自監督她學習,從語言,商業經營,政治情勢,到最細微的人情觀察。
但她學得太多,以至於當她在男人面前摘下黑色的頭紗時,她總是會在那對綠色雙眼中看到一絲閃過的光芒。
那讓她想起,母親被斬首前,傾身拉攏了一下散亂裙子,一綹金髮從漆黑的髮網中不經意流露出來,她伸手將頭髮撥弄回原處,那優雅的動作讓鬧哄哄的廣場瞬間安靜了下來。
她還記得,他們第一次見面的那天,陽光斜斜照射在大殿上,襯著母親金色的頭髮更加美麗,那雙綠色的眼睛短暫抬起,又迅速地移開。
就在那天,她第一次明白,她戀愛了,同時也失戀了。
隨著妓院的經營逐漸穩固,她聽說男人要結婚,按照禮俗,她捎去賀禮,從此男人再也不來了,只是偶爾來信,也遣使者來問好。
她知道男人不會留錢給她,她知道男人的心思。給她錢,是給她復國的希望,但那恰恰是最愚不可及的希望,那只是,一帖讓她活下來的毒藥。
但留書給她,卻是實實在在虐待她。
她闔上黑色的信封,連同信籤一起丟入燃燒的壁爐中。
先戴上右手的手套,再戴上左手的手套,她慢條斯理地理了理臉上的黑紗,看了一眼自己在鏡中的模樣,黑紗下若隱若現的肌膚泛起了一絲紅暈。遠方有人聲,應該是藥婆來了,她走出房間,開始盤算該清出多少房間來放置那些書。

2017年7月10日 星期一

小橋

阿心


小橋小姐報名了週日的瑜伽課程。她把這當作一個秘密。
就是不想說出去。
課程還有半個小時才開始。她太早到了,但又不想進去坐著,小橋小姐只好在教室附近的街上晃來晃去。
她走在秋初的太陽底下,覺得熱。事先把排汗衣什麼的穿在裡面完全是個錯誤的選擇,但也已經來不及了。她走進那條街上所有櫥窗等級普通的店面,不管是賣什麼。然後意外地發現,原來商店存在的意義就是要讓所有潛在的消費者進去逛上一圈,哪怕只是借吹冷氣。
潛在消費者小橋小姐一邊用單眼放大鏡看著結婚鑽戒,一邊計算著自己今天會翹課的可能性。
可是錢都繳了……
離開前,不知是可憐還是可笑的店員一路送她送到店門口。帶著口罩的小橋小姐努力地用眼神表達著「謝謝你的介紹讓我了解這麼多我回去跟我老公討論看看」的意思,然後優雅地擺斜了身體,走出門外。
離上課只剩三分鐘,她一脫離珠寶店員的視線範圍就開始用跑的。
還沒上到課就開始流汗;好險有把衣服穿在裡面;之前那——
思緒未斷,小橋小姐一走進三樓的瑜伽教室就被撞倒了。
櫃台前方擠滿了許多氣喘吁吁、服飾各異、顯然等一下都要跟她上同一堂瑜伽課的橋。撞倒她的是一座鑄鐵橋,噸位其實沒有比她大多少,對方在撞到她之後便下意識地回頭看,一轉身,前面橋頭就又擊中另一座斜張橋。年輕的斜張橋帥哥看起來有在上健身房,藍色的排汗T害羞似地把悶騷包在裡面。他在正要蹲下去綁鞋帶的途中被橫掃,一個重心不穩,就直接往旁邊滾過去。
小橋小姐看著滿屋子的橋像骨牌那樣啪啪啪啪地倒下,上了年紀的大叔和跟著女兒一起來的媽媽無一倖免,同時都狼狽而默默地被撞趴在地上。但是不曉得是因為害羞還怎樣,完全沒有聽到誰吭聲。一聲都沒有。
鑄鐵橋太太滿臉尷尬地把小橋小姐拉起來,點個頭當道歉就躲到一旁角落去。眾多橋們安靜地互相扶持著,起身,走進教室。
「我先來帶大家拉筋喔,先把手放到……」

星期一的早晨,小橋小姐帶著渾身痠痛去上班。一走進員工休息室裡就遇到小男友。
「妳昨天怎麼沒接電話?」小男友問。
「在運動啊。」她說。
「運動?真的假的。」小男友說。
「我要去換衣服了,你早餐吃快點。」
小橋小姐從櫃子裡拿出一套新洗好的制服,往更衣室走去。等換好出來,小男友已經抹完嘴在打手遊了。
「妳昨天是去哪裡啦?」他一邊盯著手機一邊問。
小橋小姐沒回答,自顧自地往外走。
她走到一條乾涸的溝上,回頭對他說:「快點。」
小男友皺著眉頭盯著她,走進溝裡躺下來。水聲潺潺。
「妳是不是愛上別人了?」小男友癟著嘴。
「沒有。」小橋小姐平和而斬釘截鐵地回答他。
她走到男友河岸旁的一個基座上,將一邊的墩站穩,然後輕輕扭了一下腰,嫵媚地把肩膀抵到河的另一端去。
小男友愣了一下。
「妳腰不舒服嗎?」
小橋小姐瞪他一眼。
「妳今天看起來不太一樣。」
「閉嘴。」
九點一到,遊客進來了,小橋小姐這天得到的目光過於以往。






雅君


  嬌,是世界上最柔軟卻最具侵略性的武術了,折服於人於人無所感之時。

  每當她施展這武功時,便覺得自己的臉一定長成了一朵花,無花粉,無人會過敏,而且她是瓜子臉,和圓仔花不同種。

  直到她遇見男人時,她才真正覺得自己是一株植物,在他的掌間,無可逃脫。男人不攀折,不束縛,是她待在他的掌間,一點也不想離開。她警覺著這是「馴服」,嬌的同義詞。

  男人修長厚實的手,溫溫的,輕觸她的長髮時,無意間碰觸到她的臉頰,然後掃過她的耳際,她緊張著,應該要反擊的。於是她笑,先抿嘴,然後露齒,約莫六顆牙的寬度,不能再寬,再寬就太奔放了,然後點點頭,所有男人的問題,她都說好,嗓音不能是清亮,一點點氣音,輕盈的,壓低的軟。

  她看著男人一百八十公分的身高,七十公斤的標準身材,修長勻稱,當然她是目測的,像她這樣的練家子,往往看一眼就能知道對手的路數。男人湊近她,碰上她的手,輕輕按壓起來,換她困惑了,彷彿她是一株疲憊的草本植物,不是眾人爭搶陪她逛街,幫她提物,最好還能約她喝上一頓下午茶,替她付錢就只為了和她多說上幾句話的女王花。

  在他的手中,究竟自己最後會長成一株什麼呢?一朵花,還是一株羽葉豐盈的蕨?她想像自己的一頭長髮,想像自己的一雙手也變成了葉子,直挺的腰桿是綠色的莖,全身因為他的撫觸,而有了向他靠近的弧度,讓她隱隱躁動、期待起來。

  她是無法馴服他了,當男人問她,這樣的力道可以嗎?她覺得舒服極了,當男人問到,這樣的水溫可以嗎?她覺得真貼心,當他問她瀏海要怎麼剪時,她只能求他,「拜託,不要太短。」她盡量露出不敢和他對視,害羞的神情了,可是她知道,無論如何她已經輸了。

  在那一刀下去,把她的瀏海剪成無害的妹妹頭時。她的武功就這樣被輕易地廢了。

  下一場比試,她再也無法靠著欲拒還迎的瀏海,等著她輕輕噘嘴吹氣時,輕輕晃動,若隱若現地露出撩撥的眼神。狩獵,如果沒有神秘的危險感,就一點也不刺激了。不刺激,「嬌」就俗氣了。

  她輸得不甘心啊,恨得牙癢癢的,雌牙裂嘴,六顆牙齒的寬度有什麼用,她發誓永不再見那男人。